时晴温和地望着他,说:
“没关系的。”
李明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她继续讲道:
“要不,你在电脑上发给我怎么样,就当讲故事一样,怎么样?我就在楼下等着。你想多久都行,不过我很希望你能在今天之内把你遭到的事情原原委委地讲出来……不然的话,我怕是这几天都不能睡觉,都要等到你的话了!哈哈,但多久都行的,我一定会等的。”
李明都的身子又颤了颤,他猛地从椅子上起来,靠到了墙边上。墙上还有当初父母为了测试他身高的划痕。而那时的他经常在这里被罚站。他好像稍微冷静了点,也不等时晴回答,就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不必了,我会配合的。你就当听一个故事吧。我得到了一本书……是从两个月前逝世的父母遗留的箱子里发现的,和我很多年前借的没还的放在一起……那是一本可怕的书,一本可怕的书……然后我就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古怪的梦。”
他恍惚地望向了门外。
他在不定型的社会所度过的短短的时日,可能只是几个季节,但却是一个完全的不同的人生,这个人生是如此的真实,以致于让他以为自己原先的在人类世界的生活像是梦。
他开始说,说起不定型,说起大师们,说起了不定型,说起了他们的地下基地,说到了那星球上完整的一块大陆和这星球比赤道还热的两极,也说起了赤堇山……和赤堇山上通天的丝线。
在那根丝线上缓缓地攀向天际的记忆至今仍盘桓在他的梦里,叫他为当时高天的虚无所震颤。
时晴的面容依旧娴静而安宁,每逢李明都自述精神错乱处便安慰,每逢他做出了某些事情时便点头夸赞。她好像真是一个听故事的人,等到李明都的神色平和后,她就开始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
譬如地上的植物情况。李明都被她一提醒就想起了克里希那大师还是黑天大师专门说过的碳三植物与碳四植物。这个知识是在他在义务教育中没有学到的。
时晴就顺势不经意地问了不定型是否知道了基因。李明都就又想起了基因测序和不定型的一系列起源。
但李明都认为最关键的包括天梯在内的不定型的技术细节,时晴反而没有特别地发问。
她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时微笑。
直到登上明星的回归后,谢时晴又问道:
“那么,我们是否能认为就是那本书造成了你的穿越,你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未知的时空,并在一个未知的族群中被迫生存?”
历书造就了穿越。
这个想法正是李明都日日夜夜所惦记着的,所以他会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本书丢了,生怕那本书又将他投入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
他点了点头。
不知何时,外面的乌云已经逐渐散去了。被暴雨洗过的乡镇格外清新,泥土都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芳香。落日桔黄色的光影静静地笼罩了远处的田野和树林,充满了一种温暖的柔情。浑浊的雨水在沟里发出汩汩的奔流声,而鸟儿们正在树枝边上尽情高唱。
等讲到他回到现实事情时,说到自己的两具身体。他顿了顿,一种疲惫的心理让他不知为何以一种最大的恶意说道:
“也许、其实是我杀死了自己。说不定我……我……其实只是一个获得了人类记忆的……不定型而已,也说不定……?那我就是个杀人者了!而就算我不是,我也……我也……现在,也不是一个、一个人了!一个人了!”
时晴照旧温和地看着她,轻轻地在长椅上摇晃着自己纤细的脚丫。好一会儿,才停止。
她沉静地说道:
“你知道我们唯物主义者把人定义为什么吗?”
李明都站在夕阳下,愣愣地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
“我们认为人的本质不是某种抽象的东西,也不是某种虚无缥缈的、谁也说不清、只能臆测想象的东西。它非常简单,它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它是支撑你在第一时间想要不去伤害他人,而远离城市的东西,也是支撑你回到这间让你有记忆的、美好的屋子里的东西,它是一种让你和我可以在这里静静交流的东西。尽管你的自然属性……生理上的属性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但你毫无疑问,还是一个人,还是李明都呀……难道你现在就忍心伤害你的亲人了吗?或者就忍心破坏你过去的家园吗?我们都没有见到这种事,我想你是个好的人。”
她站起身来,走到了李明都的面前,轻轻的、用双手盖在他的帽子的两侧,他的耳朵的部位。
少女的双手柔软得像是刚刚长出来的小草。她正视着他的口罩上、像是蒙着一层水的眼睛,说:
“有点像星星。”
“什么……?”
“你现在的双眼,像是天上的明星,很漂亮。”
时晴好像看到了美丽的东西,而欢快地笑了起来。
李明都完全升不起厌恶的心思。
谁知她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又道歉了: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不是自己愿意变成这样的。也许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对不起!”
“我……没事的。”
李明都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几乎是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望向了夏日雨后翠绿的田野。
“但……”时晴顺着他的目光,往前走了几步,同样看向了翠绿的田野,被洗得干净的绿色的稻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你有想过未来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李明都那些飘飘然的心思又都消失了。他沉静地说道:
“这才是你们的来意,是吗?”
“是的……因为你是很特别的呀!”
时晴毫不忌讳地承认道。
一朵乌云重新笼罩了田野,年轻人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云。而时晴好似没发觉这种变化,自顾自地讲道:
“毕竟现在的你已经是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啦!”
“什么……?”
乌云飘走,而年轻人发出了一声惊咦。
“你想你能从四层楼跳下来,能奔袭千里,不会生病,吃什么都能养活自己……虽然这算是一种可怕的病症。但全世界的国家都会为你投来橄榄枝呀!不说让人恼火的对自己的科学研究,但如果你愿意的话……像是现在全球基础生物研究的资金池大概在五千亿的规模。但现在的你的话,开辟个新分类,享有一千亿的规模,应该不成问题。”
一边说,时晴还一边侧过了头。她那张年轻的脸显得很快活,而一双清澈明亮的黑眼睛,则像是学生时代畅谈希望和理想的朋友,她以一种梦幻似的语调说道:
“不过这些是叫人烦恼的,我们先不说,那么简单的呢,像你这样举世无双的人,如果愿意抛头露面,几乎可以确定得到全世界的目光,什么样的大明星应该都不会比得上你。要是用出场费或者广告费这种方式衡量,我算不清楚……但按照最大规模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想,十个爽应该不成问题吧。”
李明都被她逗乐了,但他故作严肃地问道:
“抛头露面难道不怕被暗杀吗?”
时晴转过头去,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目光又到了雨后的田野上。那时,几只农村的老狗正在小路上奔走。柔和的晚风在夕阳底下吹得人痒痒的。
“谁会暗杀你呢?难道一只不定型就会有威力来影响这个世界的格局吗?或者极端的种族主义者、或者异常狂热的宗教分子会因为他们的信念决定把你清除?那倒不是不可能的……假设不是在一个文明世界,那么,所有的人都可能因此而死……包括我在内,不是吗?最危险的恐怕还是政治家。政治家大多手无缚鸡之力,你至少靠你自己的本领还能反击一下哩。”
李明都被时晴所说的未来吸引住了。
他突然发现对于他而言,好像变成一个异物比起他原本作为一个正常人,在这个世界里似乎更有远大前程。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荒谬。
但好像也不是特别荒谬?毕竟他确实没有什么威胁?再差也不过是某种珍奇动物。如果恐龙或者尼安德特人真来到了现代,只要在公园里,与老虎狮子一起收起尖牙利齿后,便也就是个受人观赏的明星,活得恐怕还会比地星上超过一半的人类滋润。
而时晴的话还没有完。她从容地继续说道:
“就算你不抛头露面,你的世界也无限广阔。卫星或者摄像能够监视的人间都是有限的。渺无人烟的高原,落后的第三世界,还有雨林或者丛林存在的那些原始部落,地球之大,现在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不能去的地方。你要是愿意的话,在什么小地方成王称霸,哈哈,听起来很梦幻的事情,但其实不是不可能的吧?哪怕你就在乡村,靠个力气博得众人敬畏也绝不是个问题。人是靠本事在世界上拼搏的。每个人都有他的才能,尽管你还没有发掘你的才能,但我想,你凭你的才能一定能获得一个了不起的光辉万丈的、荣华富贵的前程,不论加入谁,不论想要做什么,唯一可惜的只有你……你本身可能并不愿意活在一个视你为特异的世界里。因为这是一件痛苦的时晴。”
时晴叹气了。
李明都没有说话。
不,恐怕不是。
他想他恐怕愿意活在这个视他为特异的世界里,只要能安稳地活下去。那么被人类以异类的目光所看待这一烦恼,与里的富人嫌弃钱太多找不到真爱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还没有到这个境界。
他想他确实是被时晴所勾勒的未来吸引住了。
一时之间,在他面前的天地确实好像无穷的广阔。
他只剩下一个疑惑了:
“那么……你们来,又是为了什么?”
光辉万丈的红日已经无限迫近地平线的另一侧。火焰般通红的云带斜斜地笼盖了田野。整个乡野的世界都沉入了黄昏的平静之中。夕阳西下,传来一阵老犬对乡村里没见过的陌生人的吠叫。
河水尽头的天空逐渐现出一个武装直升机的影子。飞旋的桨叶逐渐停止,起落架降到了村头一片拆了的空地中。
时晴望着直升机的影子,一边往远处打手势,一边说:
“你已经说完了你要说的,而我需要交代的内容还很多。首先我要说的是,这绝不是一种强迫。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并不强求,这是我和我们的保证。”
驾驶员匆匆忙忙地把一个手提箱递进了水泥路上的军车。军车里有个士兵带着这个手提箱迎着斜阳,向着门口的时晴与李明都跑了过来。
“其次,我想问的是……”
时晴往外走了几步,接过手提箱,转过头来,把这箱子打开,露出了其中存放的一件方方正正的东西。
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前几日李明都丢入河中的那本书。
书上螺旋似的纹理清晰可见。
她沉静地说道:
“你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是将之前所说的一切荣耀与富贵皆弃之如敝屣,而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一场危险的、没有尽头的旅程之中。
那时,时晴的身后正闪烁着落日最后的辉芒。再片刻,灿烂的银河便在田野的上头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