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和孩子们走后,邋遢汉子轻轻往后一跳,坐在了院墙上,愤愤道:“师兄,不是我说你,你真是猪油蒙了心,才挑了这么个泼辣娘们当媳妇。”
原来这邋遢家伙便是小镇东门的看门人,姓郑,光棍一条。
院子里还蹲在地上的憨厚汉子蹦出一句,“我乐意。”
负责向外乡人收钱的小镇看门人,沉默片刻后,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让你在近期忍着点,别跟人动手。”
看门人抬头瞥了眼可怜屋顶,突然笑起来,“师父还说了,实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妇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腾,她就好这调调。”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汉子抬起头,看着矮墙上的邋遢汉子,后者赶紧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郑大风说的,师父没说过这种话。”
憨厚汉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铜色的肌肤,双臂肌肉鼓涨,把衣袖绷得厉害。
他还有些驼背,对那个小镇看门人没好气道:“师父愿意跟你说超出十个字的话,我跟你姓。”
看门人心中默念师父的叮嘱,然后扳手指算了算,还真没到十个字!这位邋遢汉子先是骂了一句娘,然后很是泄气,有些伤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显得尤为可怜。
佝偻汉子问道:“还有事吗?”
看门人点头道:“师父说让你对付那个人。”
佝偻汉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性蹲下身,面朝破坏屋子,闷闷道:“凭啥?”
看门人郑大风白眼道:“反正是师父交待的,你爱做不做。”
汉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让我看到你偷嫂子的东西,打断你三条腿。”
邋遢汉子郑大风暴怒道:“李二!你给老子说清楚!谁偷你婆娘衣物了?!这种混账话你也相信?你脑子进水了吧?”
汉子转过头,看着暴躁愤怒的同门师弟,黑着脸默不作声。
郑大风像是一个饱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愤欲绝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这位看门人站起身,脚尖一点,如一片槐叶飘入街道,离得远了,这才胆敢破口大骂道:“李二,老子这就找嫂子买她的贴身衣物去!”
邋遢汉子一边撂狠话,一边跑得比狗还快。
只是憨厚汉子根本就没起身的意思,吐出一个字,“孬。”
————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观湖书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厅等候已久,见到陌生女子后,崔明皇起身点头致意,女子也点了点头,脸色依然冰冷,用刘灞桥私底下的话说,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银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后,对刘灞桥笑道:“亏得你忍住没出手,要不然肯定会捅出大篓子。你是没有看到,刚才咱们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阳山护山猿,在福禄街硬碰硬对了三拳,动静不小。说实话,接下来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觉得有机可乘。”
刘灞桥好奇问道:“难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干翻了宋长镜?宋长镜如此绣花枕头不济事?不是都说他摸着了第十境的门槛吗,只差半步就能一脚跨入那个境界。”
崔明皇无奈道:“咱们好歹借住在宋大人这里,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些?”
陈松风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优势。”
哪怕与那位大骊藩王八竿子打不着,可只要是修行中人,听闻这种壮举之后,无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纯粹武夫,只以肉身与一头搬山猿硬扛到底!
关键是此人还能够占据上风!
女子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双手自然而然摊放在膝盖上。
听到此事后,手指微动。
她也是被陈松风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镇一直逛荡下去。
她之所以没有执意坚持,而是跟随陈松风一起去找刘灞桥,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乡随俗罢了。
至于陈松风能否从那棵老槐树讨到便宜好处,能够得手几张祖荫槐叶,同样姓陈的女子,并不上心。
不过在陈松风找到她的时候,她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到,年轻男人那种刻意压抑的兴奋激动,多半是收获颇丰,落下槐叶的数量,出乎龙尾郡陈氏老祖的预期了。
刘灞桥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这次栽了个大跟头,痛快痛快,竟然被一个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牵着鼻子走了半座小镇,哈哈,这个天大的笑话,够我在风雷园说上十年了!到时候以正阳山那帮土鳖的脾性,肯定要急着跳出来说,这些都是咱们风雷园血口喷人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啊!我拿你大爷的证据,要不是小镇禁绝术法,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否则我死也要把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镜当中。”
崔明皇突然脸色微变,对刘灞桥沉声喊道:“灞桥!”
女子几乎同时睁开眼睛。
刘灞桥刚想问干啥,蓦然闭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缓缓而至,跨过门槛后,对刘灞桥笑眯眯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让本王也乐呵乐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开口说话,意思是要将那张主位椅子,让给这位大骊藩王。
宋长镜对这位观湖书院的读书人,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缛节,他随手拉过一条椅子,坐在刘灞桥身边,与陈松风和女子两人,分列左右相对而坐。
刘灞桥虽然给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惫懒性格,不过如此近距离,面对一位极有可能跻身传说第十境的武夫,尤其这家伙可谓恶名昭彰,筑京观一事也就罢了,嗜好斩杀天才一事,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所以别看这位大骊藩王不在的时候,刘灞桥一口一个宋长镜喊着,这会儿刘灞桥心虚得很。
好在脸皮一事,年轻剑修向来不甚在乎,赔笑道:“宋大宗师,我正在说你老人家与正阳山老畜生的巅峰一战呢,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王爷你老人家拳出如龙,若非拳下留情,那护山猿定会在福禄街上当场死无全尸,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实在是让晚辈拍马难及!”
宋长镜笑着不说话。
刘灞桥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浸透汗水,终于说不出一个字来,悻悻然彻底闭嘴。
宋长镜突然转头望向对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饶有兴致,问道:“你也是龙尾郡陈氏子弟?”
女子摇头,缓缓道:“不是。”
宋长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气氛尴尬。
直到宋集薪出现在门口,少年见到屋内并无椅子座位,便随意所在门槛上,望向屋内众人。
宋长镜对此不以为意,对刘灞桥笑道:“其实少年能活下来,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开始认定少年寻衅,是受人指使,而在这座小镇当中,敢给正阳山下套的家伙,都非蠢人,皆是擅长谋而后动之辈,所以老猿觉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那只黄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这才使得不愿流露出丝毫破绽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带显得颇为狼狈。
所以一直到小镇最西边的宅子,老猿确定四周并无刺客潜伏后,这才稍稍放开手脚,给予那草鞋少年后背心一拳。
刘灞桥干笑道:“虽热事实如此,但是这种恩人我可不想当。”
宋长镜一笑置之。
女子转头瞥了眼坐在门槛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对她微微一笑。
女子转过头,面无表情。
少年撇撇嘴,开始正大光明欣赏她的那双长腿,她约莫二十五六岁,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觉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转过头,眼神冷冽,沙哑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脸肤浅至极的无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吗?”
然后少年指了指大骊藩王宋长镜,“那你得先问过他才行。”
女子刚要起身。
宋长镜瞬间眯眼。
大堂之内,一阵磅礴威压如暴雨狠狠砸在众人头顶,躲也无处躲,所有人的肌肤,竟然产生了实质性的针刺疼痛。
唯独门口那边的宋集薪浑然不觉。
陈松风艰难开口,只是语气不弱,“王爷,这位姑娘并非我们东宝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爷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杀我?就不怕你们大骊被灭国吗?”
崔明皇正要阻拦。
只见女子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后那张椅子在空中化作齑粉不说,女子高挑身躯全部陷入墙壁,几乎像是嵌入墙壁的一样物件。
宋长镜神出鬼没地站在墙壁下,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七窍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头,是不是觉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厉害,所以就有资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个字怎么说来着?”
这位藩王转头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词。”
宋长镜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女子,后者虽然满脸痛苦,但是眼神坚毅,没有丝毫祈求示弱。宋长镜说道:“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本王了。”
陈松风肝胆欲裂,满眼血丝,整个人处于复杂至极的情绪当中,大愤怒、大恐惧兼有,正要开口说话。
崔明皇已经抢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头诚恳道:“王爷,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宋长镜嘴角扯了扯,满是讥讽。
与大骊藩王对视的女子,突然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门槛那边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负一个娘们,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
宋长镜身形略微停顿,细微到了极点,哪怕是崔明皇和刘灞桥,也只觉得那个杀神根本就是纹丝不动。
宋长镜歪了歪脑袋,伸出双指,随意一弹。好似掸去肩头灰尘。
风雷园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刘灞桥,呆若木鸡。
崔明皇如释重负。
陈松风如坠云雾。
宋长镜对刘灞桥笑道:“小子,不错,本王看好你。”
女子睁开眼睛,把自己从墙壁里“拔出来”,落地后,身形一晃,对那个背影说道:“今日赐教,陈对铭记五内。”
宋长镜不予理会,对刘灞桥说道:“离开小镇之后,去大骊京城找本王,有样东西送给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动、搬不搬得走了。”
刘灞桥脱口而出道:“符剑!”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剑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剑,能够直接冠以“符剑”之名,并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这把剑会是如何惊艳。
宋长镜和宋集薪走出这栋别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间的那口恶气,出完了没?”
宋集薪点头道:“差不多了。”
之前关于陈平安一事,这个家伙竟然连自己亲侄子也坑,宋集薪当然一肚子愤懑怨气。
宋集薪突然皱眉问道:“那女子一看就来头极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来大的,揍了大的,惹来老不死的?如果地方县志没骗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厉害,到时候咱们大骊真没问题?”
男人一句话就摆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长镜这三个字了。”
————
大堂内,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声色。
刘灞桥颓然靠在椅背上,心有余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这第九境就相差这么多吗?”
风雷园有七境八境武夫各有一人,而且与刘灞桥关系都不错。
崔明皇摇头道:“围棋当中,同样是九段国手,也分强弱,相差很大,何况宋长镜本就是第九境里的最强手。”
然后崔明皇望向名叫陈对的女子,关心问道:“陈姑娘你没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虽然脸色苍白,但仍是坦然笑道:“无妨。”
陈松风仿佛比这位局中人的远房亲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叹,龙尾郡陈氏,恐怕很难在接下来的大争乱局之中,脱颖而出了。
刘灞桥啧啧道:“一弹指,就能够将我飞剑弹回窍穴,还能不伤我半点神魂,实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现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刘灞桥狗不了吃屎,坏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点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懒得理睬这浑人。
刘灞桥想了想,出声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时想不开,铁了心要以卵击石,去找宋长镜的麻烦,到时候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着走,“陈大姐,虽然我这么说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是碰到宋长镜,低低头,退一步,不丢人。”
陈松风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声,淡然道:“宋长镜确实有这个资格,我没有不服气,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刘灞桥没心没肺道:“其实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现在就贼高兴,以后回到风雷园,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与大骊宋长镜交过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刘灞桥到最后毫发无损啊!当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骊京城的符剑,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绪转向别处。
她没来由想起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少年,能够一句话阻止宋长镜出手杀人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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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铺子的老掌柜回到小镇后,直奔自家铺子后边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够店里三位长工伙计居住。
掌柜推开后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捣鼓他的老旱烟杆子呢,掌柜的关上门后,喊了声老杨头,老人赶紧放下老竹烟杆,倒了一碗茶,笑问道:“掌柜的,有人急着用药?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迈掌柜看着这个敲上去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摇摇头,端起茶碗,叹了口气道:“今儿给阮师那边看了位病人,是个姓刘的少年,给外乡人一拳打了个打半死,我这心里不得劲儿,就想着来你这边坐坐,缓一缓。”
满脸皱纹如老槐树皮的老杨头笑道:“掌柜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柜的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老杨头,你很多年前帮过的一个孩子,就是泥瓶巷那个,小小年纪就给她娘亲抓药的可怜娃儿,他是不是叫陈平安?”
老杨头有些讶异,点头道:“对啊,那孩子他娘最后还是走了,如果没记错,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那之后,跟孩子还见过几次,次数不多就是了。我当年实在看不下去,还给过孩子一个不值钱的土方子来着,咋了?是这孩子给人打伤啦?”
掌柜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刚刚我不是说了嘛,那少年姓刘。老杨头,你也真是的,啥记性!”
老杨头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老掌柜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老杨头,咱们铺子要不要做点啥?”
老杨头拿起那根小楠竹制成的老烟杆,摇了摇,“掌柜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柜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老杨头,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杨头刚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柜赶紧劝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柜走下台阶后,回首望去,老杨头正要关门,对视后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柜的赶紧转头离开。
在老掌柜中年接手铺子的时候,病榻上弥留之际的父亲,最后遗言,竟是一些古怪话,“‘铺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杨头,照他说的去做。’这句话,好像是你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传下来了。以后你把铺子传给下一辈的时候,一定别忘了说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柜当时使劲点头答应下来,老父亲这才咽下最后那口气,安然闭眼逝去。
夜色渐浓。
老杨头点燃一盏油灯。
砸吧砸吧着旱烟,老人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都是注定无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
一栋代代相传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不像是泥瓶巷里的人家。
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家蹲在院门口,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孩子,笑问道:“儿子,过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扬起一只手,活泼稚气道:“爹,我五虚岁,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后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就要交给你照顾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杆,“能!”
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拉钩。”
孩子赶紧伸出白皙小手,开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俩小指拉钩,拇指上翻后紧紧挨着。
男人松手后,缓缓站起身,转头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个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离去。
身后孩子喊道:“爹,糖葫芦好吃。”
男人嘴唇颤抖,转过头,挤出一个笑脸,“晓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转过头,不敢再看自己儿子,继续前行,喃喃道:“儿子,爹走了!”
————
杨家铺子,一个隔三岔五就来买药的小孩子,这一天被一名不耐烦的店伙计推搡出铺子,那年轻伙计骂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几粒碎银子,连药渣子也买不了!哪有你这么烦人的,能堵在这里大半天的,我们这是药铺,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庙,没有菩萨让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子真要动手打人了,滚滚滚!”
小孩子死死攥紧那只干瘪钱袋子,想哭却始终坚持不哭出声,仍是那套翻来覆去无数遍的说辞:“我娘亲还在等我熬药,已经很久了,我家真的没有钱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厉害……”
年轻伙计随手抄起一把扫帚,作势打人。
站在门槛外的小孩子吓得蹲下身,双手抱住头,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钱袋。
许久之后,孩子抬起头,发现一个板着脸的老爷爷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年轻店伙计已经悻悻然放下扫帚,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只手,“买东西给钱,生意人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至于赚多赚少,得看良心,但万万没有亏钱的道理。所以你把钱袋子给我,那几粒银子我收下,今天你娘亲治病需要的药材,我先赊账给你,但是你以后得还钱,一分一毫也不许欠铺子,小家伙,听不听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钱袋子递出去。
最后,老人有些费劲地趴在柜台上,才能看着那个几乎瞧不见脑袋的小孩子,问道:“知道怎么熬药吗?”
小孩子小鸡啄米,“知道!”
老人皱眉:“真知道?”
孩子这次只敢轻轻点点头。
那年轻伙计在远处笑道:“咱们刘师傅当时去过一趟泥瓶巷,给他娘看病后,教过孩子一回,后来不放心,又亲自看着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还真没啥差错。是刘师傅亲口说的,应该没错。”
老人对孩子挥挥手,“去吧。”
孩子欢天喜地提着一大兜黄油纸包起来的药材,飞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亲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蹑手蹑脚进入屋子后,发现他娘还在睡觉,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烫,松了口气,孩子然后悄悄把娘亲的一只手挪回被褥。
孩子来到屋外那座灶房,开始用陶罐熬药,趁着空隙开始烧菜做饭。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劲翻动锅铲,被热腾腾的水气呛得厉害,还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烧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亲又要没胃口了……”
————
一个才五虚岁的孩子,背着一个几乎比他人还大的箩筐,往小镇外的山上走去。
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杨家铺子的老杨头带着,照顾到孩子的孱弱脚力,于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几种草药,而且箩筐也是老人背着的,所以那一趟进山出山,其实还算轻松。今天就不一样了,孩子顶着烈日,背着箩筐,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
孩子一边哭一边走,咬着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杨家铺子,箩筐里只有一层薄薄的药材。
杨老头勃然大怒。
孩子带着哭腔说,他家里只有娘亲一个人,怕他娘亲饿了,要不然不会只有这么点药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进山。
老人默不作声,转身就走,只说再给他一次机会。
之后不到两个月,孩子的手脚就都是老茧了。
————
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药忘了时间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边。
看着汹涌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后当孩子实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里跳的时候。
那个时候,杨老头突然出现在对岸,一步跨过小溪,又一步拎着孩子返回。
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却一直笑得很开心。
出了山之后,老人说道:“小平安,你帮我做一根烟杆,我教你一门怎么才能够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乱抹着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贵草药,所以杨家铺子多给了一些娘亲需要的药材。
一天没吃饭的孩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肚子一阵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错东西了。
疼痛从肚子开始,到手脚,最后到脑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箩筐,然后深深呼吸,试图压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阵火烧滚烫,一阵冰冷打摆子。孩子最后只能疼得在小巷子里打滚。
孩子从头到尾,不敢喊出声。
不管脑袋怎么胡乱撞到小巷墙壁上,孩子最后也没有喊出声。
离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亲担心。
那个过程里,意识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就像近在耳边的擂鼓声,轰隆隆作响。
————
杏花巷,一个孩子又蹲在糖葫芦摊子不远处,每次都蹲一会儿,时间不久,但让摊子主人记得了那张黝黑小脸庞。
终于有一次,卖糖葫芦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芦,笑道:“给你,不收钱。”
孩子赶紧起身,摇摇头,腼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个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经骨瘦如柴,自然面目干枯丑陋。
刚刚从破败神像那边祈求归来的孩子,去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挑回水,来到床边,坐在小板凳上,发现他娘亲醒了,便柔声问道:“娘,好些没?”
女子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也不疼了。”
孩子欢天喜地,“娘亲,求菩萨们是有用的!”
女子点点头,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孩子赶紧握住他娘亲的手。
女子极其艰辛痛苦地侧过身,凝视着自己孩子的脸庞,受尽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孩子呢,又怎么刚好是我的儿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年关,没能等到儿子贴上春联和门神,死了。
她闭眼之前,小镇刚好下起了雪,她让儿子出去看雪。
女子听着儿子跑出屋子的脚步,闭上眼睛,虔诚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岁岁平安,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从那一天起,陈平安就成了孤儿。
只不过是从孩子变成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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